初抵部落的第一天,已是下午四點。搭著通往部落的公車,從花蓮市中心斜向南走,右邊是山,左邊是海。馬路和山的中間偶爾有大型立體創作,落成風景。石梯漁港站牌下車後,天空下起小雨。我們在位於高處,鳥瞰港口的雜貨店躲雨。雜貨店老闆說:你們來得正好。今天是中元,漁港晚些就會熱鬧起來了。
我們從小嘴一般的入口,沿著長長的斜坡,進入漁港的身軀中。她的身體容納著幾間海鮮餐廳、提供賞鯨豚服務的業者、白色水泥外牆漁工宿舍,和向港的萬應公廟。遠挑漁港,好似四分之一個馬蹄鐵形。而港中環繞著兩層堤(蹄),停靠多為中小型漁船。彼時傍晚接近六點,夜色正盛大魔魅降臨。我正在和漁船上工作的幾位印尼籍移工零落地聊天。同組的磬揚匆匆跑來找我,宴會要開始了。
廟前臨時搭建起的紅白藍三色棚,席開十桌。正對著廟口,有布袋戲偶熱鬧上演。「今天是大日子,你們來到這邊如果你們不留下來,把菜吃完,會有一些東西跟你回去喔!」即使是初次相見,卻似款待已許久未見的友人,我們無法招架眾漁民的美意。額寬、膚色黝黑的他,儘管身著一身顯眼螢光綠運動服,在喧鬧的宴會中,卻僅對親暱的人露出笑容;多數時候,選擇坐在角落和自己的沉默中的,是我們未曾想過會這麼快遇見的船長:阿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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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長阿豐關上他的自小客車門。汽車寂靜駛過安靜的海線公路,不一會就到了全然漆黑陌生的所在。
「下車了。」阿豐似乎有幾分醉意,引領我們大步穿過未有幾處照明的廣場。並非是民宿般的建物,那是一處某戶人家鐵皮加蓋由門口延伸出來的前院,天花板有一座巨大板船裝飾。阿豐向內安心揮了揮手,才露出少見的笑容。院裡十來個同樣膚色黝黑,幾乎通通打赤膊的族人圍成一圈,桌上米酒和茶裏王各半。「他們是台大的學生,要來部落做訪問的啦。」「你們是台大的喔!我們也都是台大的耶,抬大理石的啦!」全部的人都笑成一團。
拉黑子 [註1] 是過了一陣子才出現的,一見到族人,就熟捻地向每個人以族語流利交談。拉黑子,阿美族語Rahic,是國際級的藝術家。膚色像是夜中的海。神情柔和,雙目卻強而有力。他見到我和磬揚,彷彿是互通密語似的,告訴我們「學院」、「場域」。他說,我們一整個部落,就是一個大學。你看看坐在你左邊的,他是海洋學系的副教授,他對於太平洋中的鯨豚種類瞭若指掌,白天時負責開船,向觀光客介紹。(他並向我展示他手機中的虎頭鯨影片)另一側的,阿豐船長,就是標旗魚學系的冠軍,整個地區無人能出其右。他身旁是他最可靠的夥伴,只要有他在,船上什麼事都不用擔心。而在他旁邊,還有這間大學的校長,掌管這個部落大學,一切人事物的分配,通通由他決定。再來是美術學系的教授,他負責教導這個部落中的人,以創作表達心願。
而這間大學裡的學生,一年級呢,學習如何伐木,以及如何生火。二年級,則要學習如何燒營火,如何歌唱跳舞。到了三年級,則要知曉部落中的一切事務是如何分配的。拉黑子停頓了一下,「這是我們部落中的老規矩。」
其中一名族人問我:你知道中文字有幾個嗎?我回答,不知道。他說,「有幾個其實並不重要。因為,語言只會戲弄我們,會隔離我們。唯有人與人之間的信用,是全然真實的。」許久,另一名族人又問, 「你可知用什麼來誘捕寄居蟹?」我略帶羞澀地回答,也不知道。他笑說,「是用米糠。稻米磨碎的那個米糠。寄居蟹會被引誘。」
語言在心中凝聚,又被笑語和夜色沖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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輕撫拉黑子出版的著作《混濁》[註2] 一書封面。在血紅色的脈動中,似乎隱隱有人的輪廓。在代序中有言:「這一向都是會寫字的人在說、在寫、在創造歷史,創造真相,但大部分的真相,生活的真相是存在在那一群不會寫或寫不出來的人的心中。他們代表著一種生活質樸與大地土壤接觸的真相。他們不會用寫的,他們用說的、用唱的、用舞蹈的,但下一秒就變化消失了‧‧‧‧‧‧表現真相。如果文字代表的是智慧,無文字代表的,我想說是心靈。智慧說得很多,想得很快,寫得很快。心靈慢慢的、遲鈍的,無條件無利害關係的,怎麼都說不出口,說不清楚。」
離開部落後,有許久的時間,久久無法忘懷在部落的所見所聞。至今我仍不明白,是什麼觸動了事先完全無法聯繫的阿豐,使他願意信任我們,使我們接收到這個,進入部落日常的邀請。
在訪到其中一個漢族報導人時,他曾語帶埋怨,認為部落相當「封閉」。他認為部落就像一個繭,他曾經想要突破這個繭,卻發現怎麼也無法。我接收了這個閃閃發亮繭的譬喻,我想,部落確實像是一個繭。這個繭,是經由過往悠長綿密的歷史細細紡織而成。並不僅僅是族人Sumi [註3] 對我們敘述石梯坪那晶凍蔚藍的海,敘述過往族人如何透過英勇穿越數海哩捕魚的成年儀式,以及在過往她成長經驗中小時潛水看到滿海谷的珊瑚的驚嘆,這般美好事蹟。是透過人與海洋,與山和農耕地,人與環境、空間安排長久互動,以致於生活在這塊土地上,在「日常生活」和或語言中不斷被無意識操演,自然生出而後人能承接的敬畏之心。
那夜,在族人彼起彼落的談話聲,我接過一杯半是綠茶半是烈酒的飲料。後勁濃烈。我說,我第一次感覺,原來一切課堂上所學的理論田野方法,都可以丟棄。「思想退位,剩下感覺作用」。[註4] 美好的生活方式,以現代社會的基準,我們總以為等同於發展。然而,如港口部落的居民所言,除了互信與互助,再來就是族人賴以維生的土地。有了土地為根基,便有創造美好年代的舞台。如同海稻米近年來的復育,族人於2011年抗拒東管處接手海岸的團結抗爭行動,推動母語學校等。才可能重現過去族人相敬相愛,並不以經濟安排建構,有意義而且豐饒的秩序生活。
或許如同拉黑子所寫:[註5]
「
o ra foderak o na orip kola kaidiraan 生命綻放在我的位置/
orip kaitiraan mafitelak 土地是我的家是我的生命/
paini to orip ako 詮釋我的生命的/
kona sera 是土地 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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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解:
[1] 拉黑子·達立夫(Rahic.Talif),1962年出生於花蓮阿美族港口部落,現專職創作,從事於木雕、裝置、行為、建築、家具、部落文化再造、原住民社會文化評論等領域。曾在部落裡作為年齡階層制度裡的帶領者mama-no-kapah(青年之父),負責帶領部落青年,組織及管理整個部落。見拉黑子的個人網站: http://goo.gl/dKMS1q
[2] 拉黑子,《混濁》,2006,台北:麥田。收錄拉黑子撰寫之散文、詩等。引用之序言作者為:梁琴霞。
[3] 舒米·如妮 (Sumi Dongi),為電影《太陽的孩子》導演之一勒嘎.舒米(Lekal Sumi)的母親。發起海稻米的復育運動,奔走四年,重新復育水圳。在休耕三十餘年後,恢復沿岸水梯田「黃金海岸」的景觀。其為港口部落重要文化工作者、藝術家,亦為升火工作室、以及海稻米品牌《米粑流》的創辦人。
《米粑流》和海稻米相關訂購資訊:http://goo.gl/Yl13EQ
[4] 摘自舞鶴《思索阿邦·卡露斯》2002,台北:麥田。 為曾被譽為「台灣當代最重要小說家」、詩人舞鶴,初於1994年出版的長篇經典著作。為其在92年停駐魯凱族好茶部落,及其上的古茶布安所撰寫而成的「紀錄」所思。作者另有敘述霧社事件的長篇小說《餘生》,揉合史料、田野筆記與文學敘事的重要作品。該作的法文譯本於2011年出版。
[5] 引用自拉黑子‧達立夫 (Rahic.Talif)的個人網站,於2014年4月的貼文。詩作全文見:http://goo.gl/vS0Dob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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