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/10/13

海的精氣,浪的體魄──記樂團「最後大浪」現場演出


(圖片來源:最後大浪 bandcamp


沒有Facebook專頁,沒有半篇評論。只有如挑釁般的率性。樂團「最後大浪」擁有一個Youtube頻道,擺放60秒以內,自行剪接的影片。以及一個(非常後來才成立的)部落格。

正式成團不到三個月。他們在台北的首場演出,是接近完售的狀態。

那是我剛剛接下專職企劃工作的第二個月。說是專職企劃,實際上卻是什麼都包辦:從概念發想,聯繫,確認相關事宜,到文案撰寫,美宣,行銷,日日想不同的花招催票。在接替了前人未完成的事項,且非常快速地熟悉了行政事務之後,便開始策劃到職後的第一場專場演出。我思考了很久,卻在看過他們的幾支影片之後,非常快速地憑藉直覺(如果身為多年樂迷的聆聽經驗底蘊還有一些幫助)下了決定。──新手玩家的第一張牌,必須要非常好看。



說起他們,總無可避免想起自然的形象。從團名「最後大浪」、樂團所在被港口及海洋環繞的高雄市(如他們在團介自述「以海為家」)。一直到他們蠻力四處亂竄,令人難以按耐心中激動的現場表現,都並非偶然,提示觀者原始而潮濕的意象;連他們思考自身器材和樂曲編制,都是以三個月作為基本單位。一個季節之後,就會帶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面貌再次出現。如同浪的脾性,他們是粗獷的。是野生的。是從無意願被馴服的。

以貝斯手貞德未經處理的貝斯聲線為穩定行進的節奏,和驢子耳朵鼓手耕豪異於先前後搖滾樂團中,更鮮明署名的鼓。乘以師承賽璐璐樂團,被尊稱為「台灣藍調之父」阿義,吉他手小肆鮮明的吉他。除了樂團自稱已最貼近他們,自七零年代牙買加興起的雷鬼次分支Dub-reggae。在樂曲中,更多時候能夠聽見自在穿梭於自Old school metal取鏡的吉他音色。有時又可聽見R&B和靈魂氣息,甚至放克節奏的索引。

樂團的招牌,莫過每次表演皆會除了基本的三人編制外,加入「第四人」,至今已來到第五人(偶爾有第二把吉他,是位於絹窩隔壁可頌店「爸爸當」店長的琇琇)。最後大浪曾邀請聲音藝術家劉芳一以「鋸琴」(在卡帶《膠筏》中也是以此一少見樂器呈現)、嗩吶合奏,也曾邀請樂手如高漢以低音薩克斯風、短號即興。還有說書人楊雨樵(Soma)。

他們總是說,「你們是風,我們是浪。無風不起浪。」浪時而在風起時,呈現原始狂暴的樣態。時而在風的溫柔吹拂下,呈現細緻而多變的樣貌。

無論是怎樣的樂手加入合作,他們總是有本事,細細織起綿密的浪。不如常見在樂團中凸顯一兩樣樂器以安排創作的層次,在最後大浪中,每個樂器都是回應著風,興起浪的必要因素。在聲音與聲音製造出的凹陷之間,他們透過演奏,形成和諧的整體;之中最驚人的,莫過於以蒐集和統合神話、傳說,以及世界民間故事,並在全台各地空間進行故事講述巡迴的故事講述者,說書人Soma。有時合以聲樂,有時以民間譚唸白朗誦。──表演者宛如附魔一般,又充滿神性的現場。只要是初次見到,都會動彈不得,全心震懾不已。

在看似即興的演奏下,有時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事先編寫的段落,抑或是現場隨心的演奏。有時考慮貝斯是如何譜寫,有時又觀察鼓和吉他如同下棋般繁複的算計。他們的現場充滿彈性,又擁有原始的張力。在搭配不同第四人的文本交互參照下,形成形構簡單,又有值得玩味的細節。意義和旋律,組成繁複充滿詩意的複合體。

如同團名取自後來拍出《春風化雨》(Dead Poets Society, 1989) 導演早期實驗性強烈的同名電影中的土著所言,「夢永遠不會重複 (dream will never be the same again)」。他們的現場,就像無時無刻變幻形貌的海浪。取決於風的走向和強度,也永遠不會是固定而單一的樣貌。



(搭配「第四人」Soma的現場,約從12:20開始。必看!)


(最後大浪在2015年十一月,於小地方的完整演出影片。超好看!)


我記起第一次見到最後大浪的情景。在靜默之中,以合成器聲響引出,如太空船艙內的buzz聲響。厚重的鼓和貝斯聲響切入,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精準的雷鬼吉他演奏隨後跟上。滑入此夜這個瑰美如夢,又深不可測的海洋。

當天進場來看這場表演的,大多應都不是衝著初次離開所在的高雄市,樂團最後大浪的名號過來的。在算計中,或許當天搭配「拍謝少年」該年年底的最後一場演出,對許多台北樂迷才是擁有強大號召力的。然而,在第一首歌結束之後,我非常清楚地感覺到空氣中的顫動。所有的觀眾,定是在剎那間便進入狀況。──從我感覺身旁的人的呼吸起伏,觀眾臉上的神情。以及彷彿在樂曲行進過程中壓抑良久,觀眾在樂音靜止時爆出的歡聲雷動。

在舞台正後方,我看見舞臺上的小肆面前擺著一個巨大的舊造木箱。那樣子戲劇化般巨大的木箱,令我想起在如奇士勞斯基《雙面薇若妮卡》,東歐傳統的偶戲師從木箱中,操作著仿生的人偶。小肆的木箱裏頭,裝著他所有製造聲響的效果機具。和默契無與倫比的貝斯及鼓,就地搭著野台盛大演出。所有觀眾屏息,在場親眼見證著這一刻。

時間推進到當天set的最後一首,現場已經混亂無比。樂手宣佈今日的第四人,是拍謝少年的吉他手維尼。台下的人開始大聲鼓譟,維尼在衝衝忙忙中上台,與小肆進行一段即興狂飆的吉他演奏。觀眾已經壓抑不住激動,有人跑上台開始亂彈吉他,亂敲鼓鈸。小肆索性也不彈吉他了,拿著麥克風煽動群眾狂吼。直到台下的人的聲音,完全蓋過台上所製造出來的。

我心如擊鼓般震動,已經完全壓過我急促的呼吸。

幹。他們簡直就是亂搞一通。

他們是剛剛擁有足以毀滅世界的超能力,卻仍不知自身有多強大,更遑論如何掌控的秀異少年。是天賦異稟,輕狂的偶戲師。是那個平衡感極好的水手和製船者。──那時我並不知道,這天會是在我往後策劃和執行了超過數十場大小型演出後。回頭去看,不需任何確認便能確知,最令我震動的一場;半年過後最後大浪作品面世,每次聆聽《膠筏》或是他們隨意一場,總是極為好看的現場演出影片。只要樂音一下,任何時候都能讓我顫顫清醒過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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